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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 讀:作家畢淑敏以睿智的思考,賢達的語絲,精準、通俗地詮釋了幸福為何物!世界上沒有75%與100%的幸福,只有難得糊涂的浮土,和難得空閑的空閑,一種是得過且過,一種是比較,而用一生與別人比較,是人生悲劇的源頭。凡事太過或不及都不好,只有恰到好處才更好。恰恰用心時,恰恰無心用,無心恰恰用,用心恰恰無。幸福也是如此,那是一種內心的愉悅、安詳、平和和滿足,它和外在無關。
我學醫生涯的開端頗為驚悚。根本就不懂任何醫學知識的新兵到了西藏邊防部隊,衛生科長對我們說,給你們每人分一個老衛生員為師,讓他先教你們打針,然后穿上白大褂就能上班了。
我覺得這不像學醫,像學木匠。我師傅是個胖胖的老衛生員。說他老,大約也只有20歲出頭吧,但對十六七歲的我們來說,已足夠滄桑。他找來一個塑料的人體小模型,用粗壯的食指在那人的屁股上畫了個虛擬的“十”字,然后說:打針的時候,針頭扎在臀部這個十字的外上四分之一處,不然容易傷了神經。傷了,下肢就會癱瘓。
很可怕。我點點頭,說記住了,屁股的外上四分之一。
老衛生員說,從此你不能說屁股,說臀部。
我像鸚鵡一樣重復:臀部臀部。
老衛生員又說,記住消毒的步驟,先是2%碘酒,再是75%酒精。棉球要涂同心圓,不能像刷油漆似的亂抹。
我說,記得啦!
老衛生員又說,考考你。酒精要用多少度的?
我說,75%。
他說,那么,80%的行不行呢?
我暗自揣摩,75%一定是能達到消毒目的的最低標準。藏北山高路遠,所用物資千里迢迢地運來,使用一定力求節省。所以,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。
我說,80%行。
老兵的面容很平靜,繼續問,那么,90%的酒精怎么樣?
我說,那當然也行。
老兵說,100%呢?
我說,肯定更好啦!只是那樣太浪費了。
老兵被高原紫外線曬成紫色的臉龐,變成棕黑色,說,錯啦!75%的酒精可以破壞細菌的膜,藥水滲入到內里去,整個細菌就被殺死了。濃度更高的酒精,飛快地把細菌外膜凝固了,就像砌起一道墻,反倒阻止了藥液進一步浸透到細菌內部,殺不死細菌,有些東西,并不是越濃越好,要恰到好處。
那一天,我記住了“臀部”和“恰到好處”。
我到國外某機構參觀。輝煌大廳中豎立著金字的企業精神。其中有一條,叫作“合理期望”。
我說,這一條有點特別。一般都會更勵志一些,比如“崇高期望”云云。
陪同人員解答,這是我們的創始人尊崇的原則。期望并不是越高越好,而是要恰到好處。期望太高了,達不到,就會心生怨恨和沮喪,長久以往,就會喪失信心。期望太低了,沒有動力和目標,得過且過,也會讓人萎靡不振。所以,合理的期望,是一種正確評估,在愿望和實際情況之間,找到最佳的平衡點。
在那一瞬,我向后回憶想到了酒精,向前展望想到了幸福。
酒精的濃度不能太高,過了那個最佳值,結果就適得其反。幸福也是一樣,切不要貪得無厭。
有些人,把目光瞄向自己目力所及的享受最高等級處。某種機緣看到了好房子,就設想以后能在這屋結婚生子;看到豪華的車,就設想能開著這車呼朋引類、風馳電掣;看到人家的高職務,就發愿我以后要比你升得更高;看到別人的嬌妻,就想我的伴侶定要傾國傾城;看到人家狂發美食圖片,暗自發誓有一天我將吃龍肝鳳髓并昭告天下;知道壽星活了90歲,就渴慕自己趕超100歲......凡此等等,皆為不合理期望。
且不說把這些物質形態和外在指標當成是否幸福的指標是否明智,單說目光如此之高,便有違“恰到好處”這一原則。
房子完全不需要那么大,夠用即可。太大了,就算你有那個銀兩買下來,也是暴殄天物。地球資源有限,你為什么要享用那么多的地盤,剝奪了他人的空間?
食品完全不必那么精益求精,因為它的主要功能是為我們的機體提供營養,只要潔凈并能夠供給身體的需求即可。太稀缺驚險的食材,太復雜勞煩的烹制方法,太考究并故弄玄虛的進食環境,都是不可取的。它們所附著的是炫耀高階層的沾沾自喜,而這些,恰好和幸福樸素溫暖的宗旨不相容。
配偶不必求國色天香出人頭地,價值觀相同,彼此說得來話,相互喜歡,就是神仙伴侶。
職務這件事兒,和你能力有一定的關聯,但也和局面與關系牽連,并不是單純憑著努力就一定達到目的,高下也沒有絕對的公平。刨去壞人,這世界上的能人很多,自己做不到那個位置,讓別人來做,未必就一定不妥。僧多粥少的事情,為何非要收入你囊中?
車子主要是代步工具,不必把它看成是碩大的勛章或是族徽,彰顯財力不可一世。那不是幸福的氛圍,而是自卑的穢氣沿街拋灑。
至于活多久,這可是含有天機的秘密。你不可勝天,不要太狂狷。況且生死并不是勝敗與否的決斗,只是無盡長河中的一環。泰然相向,生命之高下并不決定綿長或短暫,更在于豐美和深邃。
身體健康也不必求全,就算體檢表上有了向上或是向下的小箭頭,我們也可以適時糾正。實在糾正不了,從容逝去就是。幸福是思想的花朵,和身體器官是否無懈可擊,并不相關。
恰到好處,是一種哲學和藝術的結晶體。它代表的豁達和淡然,是幸福門前的長廊。輕輕走過它,你就可以拍打幸福的門環。